頹敗生命的反悲劇──老獸
原文出處:橘貓【Orange
Cat】
本文中的劇情介紹與情節描繪,可能會影響觀影樂趣
好的故事總有濃烈的人文關懷,並透過精準的影像語言傳達往國際舞台。2017年,《老獸》在金馬影展風光奪下三獎(最佳男主角、最佳原創劇本、國際影評人費比西獎),顯現出中國青年電影人的勢強,將生活經驗的反芻,送上華語電影的最高殿堂。《老獸》的故事強調寫實,背後包裹著深刻的傷感,對一個人、對一座城市,也對一種生活方式。鄂爾多斯天氣常晴,電影卻鬼影幢幢,陰祟難見生氣,凋零如劇中的老獸,吸吐昨日的空氣。
電影開篇,《老獸》的核心環繞人物。觀眾很快就會注意到主角老楊的性格偏離一般對於父輩形象的期待,粗聲粗氣、滿口謊言,缺乏對身邊人的尊重與氣度,老楊像是一個「純」的雄性動物,是退去浪漫色彩後的老炮兒,他對週遭事物缺乏關心,生活目標很基本:錢、女人、食物,還有享樂用的菸酒。
電影放大這個角色與身處社會的格格不入,他少有真正的談話對象,在街角遇見的朋友反映出老楊的現實:沒有真正的親友,身邊只有其它同是舊時代的倖存者。以這個視野去觀察老楊,他身上的「舊」突然變得豐富:與子女缺乏對話,人生舞台已在最高潮的篇章謝幕,晚年只能純粹活著,用享樂去麻痺自己對殘餘生命的無所適從。
故事往後推進,這種狀態就愈發強烈。尾段的一場戲,子女走出法庭,老楊與他們對望,顯現出電影人物的悲劇。一個努力維繫人倫的家庭,與莫名成為「局外人」的老楊在畫面中產生強烈的對比,在這一幕,子女的離去敲下老楊註定好的結局。儘管嘗試彌補錯誤,但他不只是脫離了家庭(子女),也脫離了時代(青壯年),他倦於偽裝對生活仍有熱情、倦於對已經無感的家人表達關心,接連地將事情搞砸成為唯一可能的結局,所以時代唾棄他,觀眾也唾棄他。
從人物的悲劇分離出去看,《老獸》另一個豐富故事的方式,是在劇本中埋藏老楊的曾經輝煌。故事中處處提點觀眾,老楊曾經有一段光彩的歲月,他幫助小女兒在外買到適宜居住的好房子,也曾投資過都市中的產業、當過老闆。觀眾更能從直系子女比起姻親對他更為寬容的態度,想像他也曾經是一個不錯的丈夫與父親。這個「今昔」的對比,先是連結回鄂爾多斯的都市光景,而後產生出另一個觀看的角度:單以故事內容評判這個角色,是否過於片面?
電影中的對錯模糊,然而,透過將「老楊」刻畫成一個負面角色,觀眾在故事的投射會更輕易地傾斜到子女的視野。法庭中的爭辯,看似是清官難斷家務事的鬧劇,但實際上,老楊在當下對倫理的破壞、對自己的傷害,都是不自知的。他只是本能地用生命經驗去反映當下的狀況,但觀眾對這個角色的全部認識卻只有他的晚年一景,只看到結果,沒看到經過。我們錯過的是一個中年父親,從妻子癱瘓、子女離開家庭之後,生命逐漸凋零頹敗,邁向老年的漫長過程。
1953
年,小津安二郎的大師作品《東京物語》,在道德模糊的家庭倫理中表現出對老年人口的關懷。時間轉到現代,《老獸》的劇本突出角色的性格稜角,把相似的問題回拋給觀眾。當老楊以十足的「混帳」形象出現在故事中,他是一個全然失職的父親與丈夫、沒有通情達理的人生智慧去打磨悲傷,在銀幕上的形象更像可鄙的俗人。他不斷在「犯錯」、不斷在傷害自己身邊的人,也就是在這樣的塑造底下,戲劇性能賦予角色的道德優勢被下修,卻格外貼近真實世界的脆弱人類。
老楊就像是真實社會中任何一個令人反感的父長輩,他的價值觀正在脫節、生命力正在衰敗,就連尋花問柳都力不從心。他正在走向無意義的終點:一個沒有能力為自己負責的情境。但你不喜歡他,所以就算到了那個終點,他甚至沒資格擁有悲劇。
《老獸》的劇本帶來一個不能被接受與同理的反悲劇,有它值得咀嚼的藝術價值。但回過頭來看,電影的影像表現上,依然有一些讓我不太欣賞的特點。大多是因為演員而生。
榮獲金馬影帝的涂們,在《老獸》裡頭發揮對老楊的超群掌握。這個失職而下流的老人,在涂們的表演上,清楚展示了諸多不同的面向:目空一切的日常生活、與女人相處的猥褻神情、拉不下父輩尊嚴的自我膨脹,還有全然無力的悲傷傾吐。儘管涂們的表演豐富而精采,但出色的主角表演,卻讓其餘演員的反映動作顯現出明顯的不自然,電影在剪輯上沒有精準藏拙,就讓子女的群戲產生空洞而易於出戲。
另一個部分也與涂們有關,導演周子陽給予老楊大量特寫去呈現情緒。在電影前段,這個特點可以讓觀眾很快捕捉到角色的特質,但是在後段,許多重要的戲劇時刻,應是老楊這個角色的最低點,卻反而因為涂們讓觀眾留神欣賞的表演特寫,顯現出一種不自然的戲劇光芒加身。這個特性在觀影的感受上是衝突的,或許更冷靜而節制的鏡位可以讓故事更有味道。
好的故事總有濃烈的人文關懷,《老獸》帶給觀眾一個對角色、城市、人倫文化的特殊視野。運氣不錯,《老獸》在臺灣抽中陸片配額,穿開商業利益、市場取向的大片印象,這樣的電影,實是更值得臺灣觀眾留神觀察的中國時代特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