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仲夏魘》:人類補完計畫。
原文出處:香功堂!!
「沒有必要去阻止必會發生的事,那會腐敗人的靈魂。」
丹妮和男友克里斯欽交往將近四年,感情趨淡;她罹患躁鬱症的妹妹突然自殺身亡,情緒低落的丹妮在克里斯欽的邀約下,一同前往瑞典拜訪同學培利的家人並參加他們的傳統慶典「仲夏節」;然而,歷時9日的仲夏節,卻讓克里斯欽一行人經歷一場神祕詭異又恐怖的時光......
《仲夏魘》看得人極不舒服,Ari Aster導演的作品總有一股說不出的冷靜氣質,歇斯底里的情緒在電影裡都不正常,平靜地接受(臣服)一切,才是正常。
《仲夏魘》鉅細靡遺地呈現仲夏節的儀式細節,神祕的符號與圖騰,看得人眼花撩亂;影片細節繁多,包括丹妮住家牆上的日月圓缺或棕熊掛畫,已經暗示(預言)她的未來發展、仲夏節舉辦地點無所不在的太陽圖形、掛著的「愛情故事」刺繡、孩子玩的「幫傻子剝皮」遊戲、哈爾加社區崇尚的大自然雌雄同體精神等,一一埋下故事的伏筆與發展。
(底下會提及關鍵劇情,請斟酌閱讀)
「我真的沒辦法了,一切都是黑的,爸媽也會跟我一起走。再見。」
《仲夏魘》以死亡破題。影片開場,丹妮的妹妹與父母自殺身亡,這件慘劇在她內心炸出一個巨大黑洞,令她喪失時間與空間感,例如丹妮在克里斯欽家中與培利對話,席間,培利提到他能明白丹妮的痛苦,表示自己從小便失去父母云云,無法面對傷痛的丹妮不願繼續話題,趕忙躲到男友家廁所撫平情緒,丹妮一關上門,畫面立刻切換到飛往瑞典的機上,述說過去幾日,丹妮處於相同的心理狀態,時間感變得不再明確(喪失時間感一事,也能跟瑞典夏季晝長夜短的情況呼應)。
《仲夏魘》可以和導演前作《宿怨》對照觀賞,兩部影片都以死亡揭開序幕、都有古老神祕的宗教信仰、都有被挑選為祭品的人、都有外貌有著缺陷的角色(他們剛好都是觀察/記錄者的身分)、都有剝臉皮儀式;而且《仲夏魘》和《宿怨》都帶有強烈的迷幻感,晃動變形擠壓拉長的空間,可以是吞藥後(大麻)的恍神反應,也可以是角色逐漸失去自我,被周遭強大的氣場吞噬掉的無力與恐懼感等。
儘管《仲夏魘》和《宿怨》的氛圍相近,但兩者探討的主題並不相同,後者是私利的奪取(崇拜派蒙王),前者崇拜與追求的卻非個人私慾,而是一個完整的共體;對我來說,《仲夏魘》的哈爾加公社理念十分貼近庵野秀明導演的《新世紀福音戰士》的「人類補完計畫」;《新世紀福音戰士》的劇中角色,內心都受了傷,不是被家人拋棄就是經歷過戰爭創傷,而影集不斷提及的「人類補完計畫」,是要填補人類靈魂的欠缺,人類因為害怕寂寞自卑自私貪婪等性情,而無法感到圓滿與快樂(同時誘發出戰爭與傷害),透過人類補完計畫,去除掉人的軀殼,將所有人的意識「融合」為一個整體,不再有你我他之分,不再有對峙與衝突,不再有悲傷與淚水。
回看《仲夏魘》,電影開場先讓觀眾看見丹妮的不快樂,父母與妹妹的死亡,撕裂她的靈魂(她是被「丟下」的人);電影中段,無論是克里斯欽或是他的友人,沒有人真正理解(體諒)丹妮的悲傷,丹妮與人處在同一個空間,卻是全然地孤單與寂寞;《仲夏魘》有兩個群體,一個是丹妮等來自美國與英國的遊客,他們的穿著打扮各不相同,每個人都是一個獨立的個體,反觀公社裡的男女老少,全都穿著一樣的衣服,沒有凸顯任何個人特質。
導演用了幾個簡單(但充滿力量)的方式呈現兩者的差異:外來者的性格各不相同,例如馬克的幼稚與不成熟、克里斯欽的膽小虛偽與卑鄙、賈克為完成研究而不顧警告偷拍公社的「聖經」的狡猾等;不同於外來者的「性格各異」,公社成員除了服裝打扮完全一樣外,他們連思想都如出一轍,電影最讓我感到震撼(也是最不舒服)的畫面,大概是丹妮因為無法接受克里斯欽與他人發生性行為(加上家庭創傷陰影),導致她精神崩潰,而趕來安慰她的女性們,不是給予丹妮擁抱或出言安慰,而是跟著丹妮一起痛哭,彷彿她的痛被傳導到她們的身上,妳就是我,我就是妳,妳與我就是一個個體!
「喝下它。可以化解你的心防,讓你接受外力的影響。」
《宿怨》給我一種冷到極點的感受,《仲夏魘》反倒有一點「溫柔」,整部片可被視為丹妮的精神療傷之旅,從開場妹妹與父母雙亡(親情的渴望)、丹妮感覺到克里斯欽想要分手的心意(對愛情的不安)、無法融入克里斯欽朋友圈的尷尬(被排擠在外的寂寞)、到最後在公社裡找到歸屬感,放開對於「我」的執著(在公社的理念中,死亡不是消極的逃避,而是用個人的犧牲創造更好的新世界),融入群體中,從此不再寂寞不再空虛不再害怕,成為一個「完整」(不再擔心受怕)的人。
《仲夏魘》是恐怖片嗎?某方面來說,剔除掉人的個體性這件事實在有點可怕(就像《新世紀福音戰士》後段之於我也是恐怖片)、幾個畫面也相當地暴力與血腥(臉被砸爛...);但《仲夏魘》並非嚇人的作品,比較是在探討角色的狀態,還有透過影片完整闡述公社的世界觀。
《仲夏魘》不是會讓我想要一看再看的作品(因為它大程度地違背了我們熟悉的習俗與規範,所以很容易會產生不適與排斥感),但我願意給這部片正面的評價,剪輯俐落、配樂迷人、Ari Aster導演講故事的手法很吸引我(目前還沒看膩),無論是腳上長草與花(與自然融合)、光線在人與物體上遊走的生命力、空間擠壓變形的迷幻感、或是有著《大開眼戒》既視感的性愛獻祭場面等,都讓我印象深刻!
最後,瑞典人看《仲夏魘》,會不會覺得傳統節慶被搞得太詭異恐怖而心生不滿啊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