雙雄格局下的秩序角力──追龍
原文出處:橘貓【Orange
Cat】
本文中的劇情介紹與情節描繪,可能會影響觀影樂趣
儘管沒有經歷過港片的黃金歲月,也不太可能沒在電視台的循環重播中看過一兩次《五億探長雷洛傳:雷老虎》與《跛豪》。貪汙警察、幫派大佬,傳奇色彩濃厚的傳記性電影,是許多觀眾記憶香港黑幫電影的明確標的。
2017
年,王晶拍《追龍》,一部以「雷洛」、「跛豪」為雙主角的幫派犯罪電影,劉德華與甄子丹,兩個華語影壇巨星首度合作。經過《賭城風雲》(澳門風雲)的黑歷史,或許觀眾會把王晶列為拒絕往來戶,但令人意外,他這次做得相當不錯。
《跛豪》當初被呂良偉演活,是梟雄傳記電影的濫觴。在《追龍》,這個角色交到甄子丹手裡,在我的印象裡,甄子丹一直是個極其認真的演員。2014
年的《西遊記之大鬧天宮》沒人看好,也不太好看,但甄子丹在裡頭詮釋猴王孫悟空,還真的在動作細節上設計出一些讓人玩味的角色個性。這次演跛豪亦然,電影主要戲份都在他身上,角色形象時而暴戾、時而蠻橫,少了武打場面,甄子丹證明自己能控制住收放情緒的特寫鏡頭。
再看看雷洛,劉德華演的雷洛跨越二十六個年頭,卻像是一個不一樣的角色。1991 年版本的「雷老虎」,似有借鑿些許《教父》(The
Godfather)的架構,主角從一個正直青年起頭,歷經磨難,貶至鄉間避難,在當地沉寂時日後捲土重來,振興事業。電影本身的結構並不太密合,較大看點反而是劉德華的星味。26
年過去,新版雷洛甫出場已經懂如何操弄權術,在細節上少了成長。劉德華的年紀終於與雷洛相襯,再詮釋起雷洛卻沒有太多發揮空間,《追龍》的本質是跛豪新傳,雷洛的存在,較像是要在故事中起對映效果。
跛豪與雷洛,重點並非一黑一白,而是一武一文。黑幫經典要撐起來,得要有梟雄形象,黑幫梟雄有文有武,但通常位階明顯:上位者聰明一些,那底下的武將就是打仔;上位者勇猛一些,那底下的文人就是師爺。武與文的鬥力,任一邊明顯佔強都不好看。
儘管說是武與文,但梟雄仍有共通特質,例如做事心狠手辣、心思詭譎難測,共同特質分開之後,剩下的那些才會照出電影的韻味,聰明一點會像勞勃狄尼洛、兇悍一點會像喬派西。看慣幫派電影,真正有機會看到「梟雄平起平坐、互鬥共生」的精彩戲碼不是一件易事,但仍有不少電影創作者盡力嘗試。
2015 年,電影《金牌黑幫》(Legend),湯姆哈迪就一人分飾兩角,描繪一文一武的黑幫兄弟檔;2012
年,奧利佛史東的《野蠻告白》(Savages)也是文武雙主角的犯罪故事。這些都很趣味,但要不是故事本身的韌性被雙主角稀釋,或是兩個梟雄之間根本沒有甚麼對立張力可言,拍出來的作品大多不夠好看。如今,王晶拍《追龍》,也讓跛豪與雷洛形成一種武與文的對比,卻更可貴地抓住一武一文的著力點,進一步放射出了微妙的劇作能量。
前頭講,有形象之後,必須要有對立。跛豪與雷洛,一武一文,各據勝場,衝突發生在對「秩序」的理解──英國人的秩序。
在劇本的刻畫底下,跛豪與雷洛合為一體,眼前只有一個共同阻礙,就是英國人的秩序。在電影裡,英國殖民政府被描繪出一種不公義的形象,惡行惡狀,欺壓中國人,跟《葉問2》的西方拳王可能有遠親關係。不僅如此,英國角色刻意拿文明與教育說嘴,觀眾可以顯見《追龍》故事對英國殖民政府的態度。這其中自然參雜了創作者本身的意識形態,或是迎合市場的政治觀點。然而,重點更在於這個意識形態如何被放入電影中表達。
有了一武一文的形象之後,矛盾在於時間緊迫,跛豪一心想與英國殖民政府對衝,雷洛則處處維護跛豪,確保他不至於直接與英人對撞。於是,電影到後頭,跛豪親弟弟遇襲、廉政公署緊逼雷洛,都成為故事裡頭的催化劑,幫助凸顯矛盾。因為跛豪對於公義的需求越來越高、雷洛能夠維護跛豪的時間也越來越短,電影故事中原有的平衡開始傾倒,於是可以迎向高潮。
生死患難的兄弟情誼是建立關係的前提,但這層關係,本質上建立在兩人對秩序的理解不同。跛豪相信自己可以顛覆舊有的英政府秩序,實現自己心中的公義,而雷洛只想在秩序底下安穩過活。從這個角度看來,跛豪甚至出現了一種近似民族英雄的革命家氣質,當然,故事表皮演得仍是黑幫梟雄,不滿與洩憤都是淺淺地說。
所以,觀眾可以注意到電影高潮戲的發生位置,是九龍城寨。城寨向來在形象上擁有三不管地帶的特質,2013
年,邱禮濤拍《葉問:終極一戰》,故事裡的葉問在晚年仍有剛強特質,帶徒弟闖進城寨救人,把罪犯帶出寨外,交給警察處置,也是強調「城寨以內沒有法治」的特質。
沒有法治,秩序容易更替。《追龍》裡頭最怵目驚心的一場談判,或許也是最精彩的武戲,發生在城寨內。城寨的形象在《追龍》裡頭多了一些神秘氣息,它儘管是犯罪的天堂,卻同時也有一種民族的草根氣息,英國警察在裡頭辦不了事,貴為探長也只能單刀赴會。第一次城寨武戲,讓香港地下社會秩序洗牌,電影高潮的武戲,則藉此讓跛豪實現心中正義,也是秩序交替的象徵。武戲落幕之後,英國代表人物橫死、依附在英國底下的「秩序」信奉者也敗得敗、逃得逃,香港至此莫名像被「收復」了。
要延伸王晶的政治詮釋,可能還有一場戲可談。跛豪人物原型的結局眾所皆知,出獄後兩周因癌症過世,晚景淒涼、不勝唏噓。然而,電影卻刻意拍了一場煽情的出獄戲碼,讓晚年跛豪好好抒發一番「香港情懷」,還奉上一個硬朗而充滿英雄氣概的畫面。對照晚年雷洛形象上的委靡,跛豪站在船頭上,前方景色宜人,洗淨梟雄氣息,全是正派人物的風範。如此寄情的方式,不免顯得對「跛豪」的概念抽換明顯。
奠基在這樣的意識形態之下,《追龍》好看在王晶成功展示了一次說好故事的本領,寄情位置精準,扶跛豪為主視角,對映之下,更顯得雷洛晚年「類漢奸」形象的萎靡。對比之下,《葉問》系列、《陳真:精武風雲》都曾經有相似的民族情感抒發,卻沒有像《追龍》這樣找到精確的突破口。當然,相似的價值觀向來有與中國政府獻媚的疑慮,諷刺的是,跛豪對公義的基本想像(例如與雷洛在醫院的衝突中,他試圖以「如果躺在床上是你的小孩」喚起對方同理心),貌似反過來套用在今日的中國政局也有不少可比之處,或許成為電影額外可供玩味的環節。
除此之外,《追龍》故事扎實,儘管沒有出乎意料的設計,但是每當銀幕上發生一個事件,觀眾心中可能會對事件冒起兩種可能的走向,而劇本走向則總是往「較精采的發展」前進,也在類型片設計底下充分展現娛樂效果。三十年過去,劉德華巨星魅力依舊、甄子丹則成功詮釋出跛豪的血氣形象,觀眾欣賞《追龍》,對照其與以往黑幫傳記電影的優劣比較,讓電影多出不少觀賞價值,也成為近期香港娛樂院線,特別值得記憶的一部。